天天最资讯丨学习中国哲学

编者按：应大连外国语大学国际语言与文化符号学中心主任余红兵教授邀请，近期，美国瓦萨尔学院詹姆斯·门罗·泰勒哲学讲座教授万百安(Bryan W. Van Norden)作了题为“学习中国哲学”（Leaning from Chinese Philosophy）的线上讲座。现摘编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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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百安,斯坦福大学哲学博士，美国瓦萨学院教授，武汉大学哲学学院讲席教授，曾任耶鲁-新加坡国立大学学院教授、中国中心主任。著有《中国古典哲学简介》(Hackett Publishing, 2011)、《多元文化哲学宣言》（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7）等。

学习中国哲学

万百安/文  张宇/译

在美国的高校里，大约有100个哲学博士点，但只有13个博士点有中国哲学博士培养项目。我有时会问我的同事是否考虑过在其博士项目中设立中国哲学的教授内容，但是我会得到的否定的回答，有时我称他们的回答为“反对教授中国哲学的诡辩”，因为，他们不了解中国哲学。

第一种诡辩是“中国根本没有哲学”。我对此的回应是将两本中国哲学选集译成了英文，一本是《中国古典哲学读本》（Readings in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另一本是我与其他学者合编的《中国后期哲学读本：汉朝至二十世纪》（Readings in Later Chinese Philosophy: Han to the 20th Century）。

第二种诡辩认为“哲学”这个单词可以追溯到希腊语词源“philosophia”，因此哲学仅指源于柏拉图（Plato）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知识传统。如果这一诡辩足够有力，那么通过平行推理，在欧几里德（Euclid）的传统之外，就不会有几何学，因为“几何学（geometry）”一词也可以追溯到希腊语词源“geometria”。然而，在印度和中国都有几何学，并独立于欧几里得传统之外。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中有勾股定理的论证过程，而中国古代的数学经典《周髀算经》中也有对同一定理的独立论证过程。当代数学家研究了《周髀算经》中的论证过程，普遍认为它可能比《几何原本》中的论证更为严谨。

当西方人首次接触中国哲学时，他们立刻意识到这是严肃的哲学。耶稣会传教士最先将《论语》翻译成欧洲语言，书名是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意为“中国哲学家孔子”。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对中国哲学非常着迷，他曾说：“在适用于现世普通人的伦理、政治戒律方面，即实用哲学方面，中国人无疑已经超过了我们。” 日耳曼语系的其他人也对儒家思想印象深刻。克里斯蒂安·沃尔夫（Christian Wolff）是欧洲早期启蒙的开创性人物，他在1721年举行的讲座《论中国人的实用哲学》中曾直言：“我们可以从儒家那里学到的一点是，就算不信仰上帝也可以有伦理。”他在另一场讲座《论哲学王和执政的哲学家》中赞扬了中国统治者听取孔子和孟子等哲学家意见的做法。在法国，弗朗索瓦·魁奈（Francois Quesnay）出版了名为《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Despotisme de la Chine）一书，“专制”在当代英语中具有负面的含义，但魁奈实则赞扬中国统治者听取了诸多哲学家意见的行为。魁奈是自由放任经济（laissez faire economics）的创始人之一，他的部分观点就来源于“无为”这一理念。

然而中国哲学并没有成为英-欧哲学典籍的核心。我的同事彼得·K·J·朴（Peter K. J. Park)所著的《非洲、亚洲和哲学史：哲学典籍形成中的种族主义》（Africa, Asia, and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Racism in the Formation of the Philosophical Canon）一书中有相关的解释。朴通过回溯前人在研究哲学时所写的哲学教科书进行论证。关于哲学起源的观点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有了变化，其中的开创性人物之一是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 Kant）。康德接纳了白种人优越性这一伪科学概念。虽然我的大多数哲学同事会拒绝康德的种族主义，但他们却接受了沾有康德种族主义的果实，想当然地认为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传统之外，从来没有任何哲学。

第三种反对教授中国哲学的诡辩是，“中国是有哲学的，但中国哲学并不够好”。回应这一诡辩的唯一方法是认真研读中国哲学。谈论中国哲学要从孔子开始，孔子主张让具有美德的人入职政府权力机构。孔子认为，人最先是在家庭中学习忠、孝等道德规范，并应对家中的老、幼负责。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也认为摆脱社会混乱和战争的方法是培养个人的美德，并让这些人进入政府机构。孔子和柏拉图对类似的社会问题给出了结构上相似的答案。

先秦哲学家杨朱认为，不断被修剪的盆栽树无法长到它自然的高度，因此盆栽树没有实现其全部本性，而有的人也许会去做一些不符合他们自身利益的事情，但这就让他们变得像一棵本性被扭曲的盆栽树，因此真正意识到自己本性的人会是纯粹的利己者。在这一历史节点上，儒家受到了墨家和杨朱的攻击。战国时期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孟子对孔子备极尊崇。孟子认为，人的本性是好的，具有与生俱来的、处于萌芽状态的美德。他否定了杨朱关于人性纯粹自私的错误说法。

孟子要我们找到仁心，而庄子问：我该怎样才能辨别仁义的萌芽，将其与杂草区分开来？由此我要谈最后一个中国传统的论点，这一论点非常吸引人。庄子说，“假设你和我开始争论，如果你赢了，我输了，那么你真的是对的吗？而我真的错了吗？如果我赢了，你输了，那么我真的是对的吗？而你真的错了吗？”他继续说：“或者有没有可能我们中的一个是对的，另一个是错的，或者我们两个都是对的，或者我们两个都是错的？”在这一争论中，他并没有定义怎样才是输或赢，这是他论点的优势。要定义论证的胜利，你需要有一定的标准，也许是说服对手，也许是说服法官或专家小组。但是说服了别人无法证明你就是对的，因为在一些案例中，虽然人们被某些论点说服，但实际上这些论点却是错误的。比如，中世纪欧洲的专家们相信地球是太阳系的中心。赢得争论的人很有可能根本就是错误的，因此我们只能知道输赢，无法知道对错。这是一个非常有力的怀疑论证。庄子的论证过程破坏了所有的论点，包括他自己的论点。我们应该停止讨论了吗？我不这么认为。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这是《庄子》以及所有中国哲学中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庄子认为，文字仅是用于获得超越文字的意义的工具。这可能会让你想起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逻辑哲学论》（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他在这本书的结尾说：“任何读懂我的人最终都会认识到我写的东西毫无意义。也就是说，他们在登上高处，越过我之后就必须把我这把梯子扔掉。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老子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译者单位：大连外国语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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